任何历史剧、历史小说都只能是“故事新编”,有如鲁迅给自己采取古代题材所作的小说集的定名。莎士比亚历史剧里的李尔王、亨利王、查理王,这个那个的人物难道是他们的原生态么?倘若要顶真,那末连堂而皇之的官修正史,和当时的现实一对照也是面目全非的。事情发生时就有传闻失实,记载走样,事件经过因果处理,抽象化的过程又必然和具体情况游离,臧否人物和评价是非也逃不脱功利的、不同价值观等等之类的多种制约,偏见的羼入乃至夹带私货都不可免。历史都为现实直到为写史人自己的目的服务,为历史而历史的事情是没有的,也做也做不到。
就说这部小说的主角司马迁,迄今无法超越的史家的顶峰,他的《史记》难道不是有意或无意地以自己的价值观和感情态度解释历史,有归善归恶的夸张么?尤以写武帝一朝的史事,主观色彩更浓,慷慨激愤,情见乎辞,虽然不像班固所评的“其是非颇谬于圣人”(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),但对史料的别裁和评价的抑扬中,对历史的原生态定然疏离。当然,这种主观精神的投入恰又成了《史记》中的华彩音符。
只有把历史写成或曰解释成《史记》模样的司马迁,才是真正的司马迁。否则他就成了果戈理所说的“不是这,不是那,不是鱼,不是肉,不是城里的薄葛蛋,也不是乡下的绥里方”那样的什么也不是的人了。司马迁可说是中国千古文人命运的象征,历来文人倘有向权力说“不”的,都不能幸免于阉割。中古以前略宽松些,唐宋以后,被科举阉割了大半;明清以后,八股使大批大批的文人成了“无性人”;世易时迁了,又为意识形态和舆论一律所阉割。司马迁这样以阉割之身依然演出了人生悲壮剧的英雄,不是不仅能赚得读者的几滴眼泪,而且还更能搅动观众心头的血,并激使人面对世界有所选择么?
回到历史小说都是故事新编的题目上来。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古事,无论谁怎么解读,都解读不出原模原样来。最大的可能,或者还可以说是肯定点,唯一能显示的只是投入者的作家自己。我没有读过小说《司马迁》的全文,只读到了东方芥子君给我寄来的一个情节节略,连梗概也不能了然。但我知道,作者是善于写荒诞剧的,私心以为,这部《司马迁》怕也会写成荒诞小说。这也无所谓,而且也许更好。世界按正常的理性、正常的道德来说,原本就是荒诞的——当然,这“荒诞”和西方的Absurdism不是同一意义。荒诞才有悲壮,才能出英雄。平平常常的世界里则只有什么也不是的人,哪来的司马迁?